紅色丝绒秋千架.

我决定放弃你了.

泰晤士周刊//无泪之欢

00


我很少回忆起那些个向死而生的春天,狱中的灰地板冰凉,偶尔露出些花白的原貌,我时常怀疑是角落里那些冻死的老鼠把它染成了灰色,大抵要到冬至了,太阳已经照不进来了,外面狱警操着一口娇柔做作的重庆话,那可以不喘气的骂上那些女犯一整天,鲁迅的书里讲,那叫无端的恶。


知道鲁迅还是因为那时候刘耀文天天拿着新青年报刊,在三千春水里用着最粗鄙的话夸赞,听起来像在骂人,“这文章写的真他娘的好,中国人就该有这个吊样。”这是他们军痞的一贯作风,每天除了开着飞机绕着重庆城飞上一圈,然后就是盼着能早点上天打仗,把小日本鬼子全轰下来。


严西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多,她的世界里只有张爱玲的风花雪月,哪怕鬼子进到了城里,晚上她也一定要唱张爱玲的。


不过后来她的世界多了个刘耀文,塞满的硝烟屠了她满城,刀光剑影和她的情呀爱呀一并成了真,却要了她的命。


我至今都想的起,她在烟火里穿了件单薄的霓裳裙,走远了,到隐匿在烟花照不到的山丘上,那些绽放声几乎吞噬掉整个世界,严西坐在山丘上,任凭灰尘布满了她的新裙子,不知怎的,她忽然就落了泪,饱满的泪珠挂在她的睫上,忘记了眨眼,任凭泪珠顺着眼尾的细纹向下淌,晕开的眼线像是断裂的蝴蝶脊梁般滑稽,我没由来的有些难过,如烟的往事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荡,和那些年刘耀文讲过的情话——我要为你造一座无泪之城。


可这太难了,无泪之城本就是悖论,这世间唯有不爱一个人,才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。


后来,他叫严西别再爱他了。






01



刘耀文就那样抽着红塔山走进了三千春水,灰蒙蒙的军装,清亮的头皮美式凡立丁的油亮黑军靴,迷彩染指了的年轻脸庞,尘土也挡不住的意气风发,严西后来形容他像振保,一眼就让红玫瑰白玫瑰沦陷在了危机密布的战壕。


“老板娘,开几瓶好酒!”他冲着我挥手,听他的称呼我有些忍俊不禁,哪里来的京片子,地地道道的老重庆都叫妈妈。


我给他们上了几瓶春天刚酿的桃花酒,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,说着醉话,只言片语中,我知道了他们是北平刚迁来大后方的空军,刚下了晚操课来寻乐子。我撩开后院的帘子,姑娘们莺莺绕绕围成一圈,芙蓉和阿也在院里探头探脑,他们都想赌一赌这些军官的风采。


唯有严西捧着本张爱玲读的起劲,对周遭的一切显得漠不关心,偶尔应付着花宝的叽叽喳喳。


这是1937年的三千春水,春光烂漫几乎要毙掉整个山城,硝烟四起,咆哮的直升机整日整夜呼啸过嘉陵江,可那样的动荡,却成了我一生再难以企及的光辉岁月。


“严西严西——”闻言,严西合上了手里的张爱玲,从窗棂下看过去,花宝在楼下手舞足蹈大的唤她,“严西快下来,那个好看的不得了的军官又来了。”


“大惊小怪……”严西嗔怪的瞥了眼花宝,“你几时见得男人少了,赶明儿就让妈妈带着你去前台接客,好看有什么用,还不是来着烟花柳巷寻乐子,男人都一个样。”


“切,可不是呢,阿也和芙蓉都在他那吃瘪了,你再不去看看,人家怕是不来了呢。”


经不住花宝软磨硬泡,严西终于答应和他一起去前厅偷着望望那活在传说里的军官,看到一半的张爱玲立在桌子上,严西透过书缝看到了他。花宝没骗她,那确实是个英气的不可多得的男人,圆杏子一样的大眼睛,却在眼尾生生改了柔弱,凌厉的尾和尖锐的角,却是朝气蓬勃的眼神,叫神子亚当也要他唇上的馥郁禁果染色。纵使无欲如严西,都免不得片刻的失神,她有些后悔今天的唇色暗淡,她恍然间想起张爱玲,“女人若是有了姿色,便也有了悲剧。”那他呢,如此的意气风发,又怎会支离破碎的坎坷。



刘耀文那边的讨论声大了起来,他夸张的把手里的报纸摔在桌檐,立在凳子上侃侃而谈,“这文章写得真他妈好,中国就该有这个吊样。”他指的是鲁迅的《拿来主义》,他在三千春水里高声诵读那篇文章,不知怎的就绕到了严西旁边,放倒了严西手中的张爱玲,“小姐,你说呢,这篇文章写得好不好,这才是家国情怀,不是张爱玲的风花雪月比得上的。”


严西瞪圆了眼欲要和他理论,两个人泛泛而谈到天光大亮,我趴在接待台前假寐,心里暗笑刘耀文的迂,我当然心知肚明他对严西的心思,司马昭之心,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,没有谁能拒绝掉多情的严西,鲜活的严西。


都要爱她的。


刘耀文来的更勤了,有时客人来的少,他喝的尽兴,非要上台子去唱一首,从古调的《胡笳十八拍》到时下最兴的曲子,严西坐在台下痴痴的望着他,浑厚的男低音将整个三千春水浸得湿软,调子飘到了院子之外,合着嘉陵江的风醉了又碎了。


芙蓉和阿也到我这儿来告状,说严西和那个军官头子侬的紧,他还带着她上了一次天。


这我到略有耳闻,那天严西罕见的穿了件淡青色的夹袄,别了朵艳艳的娇花在发间,常年冷清矜傲的嘴角有所缓和,她开始柔软的像水,在春天开出了花,不再是花枝,是刘耀文让她变得鲜活。


回来的时候无名指多了枚草编的戒指,几多欢乐。


花宝悄悄告诉我那些刘耀文给严西讲的情话,略过一整个山城,尝过自由的风之后,“酒窝是最柔软的心底,亲吻时唾液盈满了,爱意也要跟着渗出来,我的严西没有酒窝,猜也猜不透你的心,可我情愿把我的心捧给你,它为你如此缠绵,如此绯色。”


“我的严西是世上最自由如风的姑娘,我要为你造一座无泪之城。”



02


无忧到了1939。


刘耀文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,日本人的炮弹打中了他的右翼,那时战事已是处处吃紧了,军队里不断有人遭了凶讯,营里派了个新兵来通知严西,刘耀文住进了附属医院,等严西跌跌撞撞去了,那张刘耀文躺过的病床已经蒙上了白布,严西一滴眼泪也没落,挣开了大伙,就要往墙头上撞,刘耀文变戏法一样出现抱住了她的腰。


“你这样叫我去地下怎么放的下心呢。”


严西彼时也明白过来刘耀文的把戏,把他狠狠往墙上一推,转身就往医院外面跑。


“严西,严西……”刘耀文把严西匡近怀里,任凭她对他拳打脚踢,发旋埋在他的颈窝,严西不动了,声音闷闷的,“你有什么不放心的,你从天上掉下来,一下子就没了,可我跟着你一起死了,我却还会痛。”


“对不起,”刘耀文捧起了严西的脸,“托你的福,我命大得很,刚起飞的时候掉下来的,十天半个月就要好的。”


那段时间见不到严西,有人说他住在了空军基地,有人说刘耀文带她去了北平的老家,我没工夫去在乎她,阴霾笼罩了三千春水,日本人强了芙蓉又把阿也夺回了军营做慰安妇,花宝扯着我的衣角瑟瑟发抖,她问我,妈妈为什么能笑着接芙蓉从屋子里出来,可芙蓉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啊。


我痛恨我自己,我在深夜辗转不能寐,芙蓉去了歌乐山,阿也不晓得是否还在这世界,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花宝,她在睡梦中也不安稳,初夏的夜里紧靠着我汗涔涔。我也不想送姑娘们去死,可我别无选择,倘若我不笑着对他们,装作视财如命的谄媚样,三千春水就要一把火烧的尽。


严西别回来了,我在心里祈祷着,跟着刘耀文能走多远就去多远吧。


可命运从不会对谁有过多的慷慨,何况严西,生得一幅红颜就注定了要坎坷,日伪军头子带人找上门来要严西,从文质彬彬的和谈,蹩脚的中文听得我作呕,“听闻府上有美人严西,不知是否有幸见上一面。”我当然知道他们龌龊的勾当,称严西远行,可那帮疯狗,砸了我的三千春水,说三天后见不到严西就要所有的姑娘一起陪葬。


他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,我一脚踏碎了三千春水的牌稟,穿堂风冻得我如遇刺骨寒潮,怔怔的泪落了我的脸庞,花宝踮起脚,想要伸手帮我拭去那颗浊泪,“妈妈,我们能不能不送严西去。”


严西彼时正在里院收拾细软,她将将回来两个时辰,为我们带了时下最新鲜的玩意,花宝是一把青罗团扇,我的是一只细银镯子。


严西在堂里手舞足蹈的讲她北上的故事,刘耀文带她望了紫禁城,天坛,尝了甜腻的糖葫芦,和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,夜里刘耀文带她爬上车顶,枕着月光陪她读张爱玲。


多幸福的严西。


“好了,别再说了严西。”我打断了她,“准备一下,日伪军头三天后来接你。”


我看到严西嘴角醉人的笑徒然凝固住了弧度,接着换成了彷徨,靓丽的眉眼像失了水皱缩的桃花枝子,可她紧接着又笑了,带着心死的释然,“不要告诉刘耀文。”后来严西告诉我,从一开始,她就晓得自己的路,她做命运的小偷,借了刘耀文的光体验了新生和爱,可她终究是妓女,是活该凌辱去死,而刘耀文,也该和好人家的姑娘成亲,“告诉他我和别的男人走了就是。”


多通透的严西。


我痛的发慌,茶杯里的水几乎要整个倾倒在我身上,我努力压下身体里躁动的藤,一把火烧了三千春水吧,我想,谁都不要活了,大家一起去地底下再求个团团圆圆。


我没再管严西,只知道她每天早出晚归,日日同刘耀文在一起,飞遍了嘉陵江和歌乐山,再每一声炮火中接吻,脸蛋长进了脸蛋,两人合成了一人。废墟和硝烟中,唯有张爱玲的念白永不褪色,“人生有三大遗憾,其实这遗憾都是幡然心动,阳春白雪之憾,带我经历过伪生死离别,得来凡夫俗子最大憾:无非是意外早于未来,而你仍有牵挂。”


“如果我死了,刘耀文,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成亲吧。”


三天不过眨眼,我亲手为严西描了最精致眉眼,别了花簪,一袭丽锦犹如晚霞盛装,燃尽了春夏,无他,无能,无力,我只能送严西最盛大的衰败,严西怔怔望着黄花镜中的自己,抚上了脂粉的脸颊,“妈妈,我真好看。”她的声音里有难得的哽咽,严西坚强了一辈子,我尚未见过她的泪,“我若是能这样风光的嫁给他,该多好。”


一席话如排山倒海在我心上重重碾过,痛的我两眼昏花,撕心裂肺,荒谬的黑色蝴蝶从我的脊梁破茧,振翅声声啼血,叫我从此不敢见观音,“严西,严西,”我唤她,“严西,上街去帮我买包烟吧。”



我把严西支出了三千春水,后院里,花宝依旧睡的熟稔,我用最好的桃花酿灌醉了花宝,骗她讲若是好好睡觉,明儿一早我就去南街给她买最喜欢的烤地瓜,然后我把严西的衣裳套在了花宝身上,塞她进了去日伪军营的轿子,我用了浑身的力气抬起鞭子抽向了马匹,它叫的撕心裂肺,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,我恍然间听闻花宝淅淅索索的转醒,她唤,“妈妈,妈妈。”


我用力的用手捂住我的口鼻不让一丝呜咽流露,冰冷的泪不知何时爬满了我的脸,它们如同荆棘,刺骨的痛,噬血的寒,花宝,花宝,妈妈爱你。


妈妈真的爱你。


03



我叫严西去歌乐山看花宝,我从头看着花宝和严西长大,别人觉得虚情假意也好,我真的难过那晚送花宝进了日本人营,多好的花宝,善良的像水一样的花宝,旁人都对我几多防备而唯有柔软的扯着我袖子叫妈妈的花宝,我想我永远忘不了花宝在破窗帘上被抬出来,她喃喃,我却听得到,她说她恨我,说我再也不是妈妈了,她望着我几分绝望又几分恨意还有几分爱,几乎要焚了我的身,可我别无选择,严西是唯一走的出去的,我不能生生夺了她的希望。


可怜花宝。


我寻了个借口,借着晚上出台子,打发严西自己去看花宝,我知道刘耀文会和她一起,这个空军头子对她侬的紧,严西在我的窗口站了许久,这是花宝走后,她破天荒来我的院子。


我靠在椅背上假寐,严西在我门前沉默,刘耀文不知道从哪跑来拉她的手,讲了一堆诸如南门口的糖葫芦好好吃的废话,严西抿着嘴不搭理他,却还是被刘耀文拉动了步伐,他总有这个魔力,让倔的十匹马也拽不回来的严西乖乖和他走。


严西的绣花鞋将将要踏出我的院子,“等等,”我探了探怀里藏了许久的烤红薯,它已经有了凉意,我跑过去把它塞到严西手上,刻意别过脸不去看她,“给花宝带去吧,我答应她的。”


严西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,然后和刘耀文一起消失在了巷子的阴影里。


我突然难过的发疯,苍白惨淡的世界里,我们都是要赴黄泉路的,我如此衰败,十恶不赦,我把芙蓉,阿也,花宝都送进深渊里,我最该死,却求死不得,饱受折麽。


光辉岁月全都劳燕分飞散。


花宝,妈妈没有食言,妈妈给你买烤地瓜了。


对于歌乐山,严西是轻车熟路的,三千春水每年都有人进来,芙蓉,阿也,甚至她的母亲,听人们说,离开了三千春水也是死在了这儿。


她们都曾有过炽热的灵魂,不甘也不堪被嫖客凌辱,忍不得堕落后自我放逐,只得又自我焚烧,现实扭曲了他们的筋骨,把他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,最后成了歌乐山的白骨。


花宝的房间在尽头,护士为他们开了门锁,沉重的铁门“咯吱”一声在死寂的走廊回荡,花宝缩在被子里,白茫茫的床有模糊的轮廓。


花宝没有睡,天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严西绕到床边怔怔对上花宝的眼。她笑了,嘴角咧到了耳根,眼睛眯成一条缝,腮帮子皱成一团,牵扯了还没好全的伤口,像是朵干涸了的菊花,丑态的快乐,她说,“严西你来啦。严西你终于来啦。”


她只会笑,严西把我买的烤红薯递给她,就笑得更开心了,把脸埋进黄澄澄的地瓜里,沾了脸颊,下颚,嘴角,“严西,我真快乐,你能来看我,你知道,我是替你去死的。”



她把一只白玉镯子塞给了严西,“这是我这些年攒着要赎身的钱,被人忽悠着换了这只镯子,替我收好了严西,等我好了,要还给我的。”


白玉镯子严西带了好多好多年,她总念叨,要好好收着,要是磕碰了,花宝那个守财奴回来肯定要嚷嚷了。


“严西,你有没有,像花宝一样,攒给自己赎身的钱?”刘耀文问她。


“没有。”严西撒了慌,她有,从前严西也会把客人们打赏的钱藏起来,偷偷埋在院子里的花枝下,祈祷着有一天,她的意中人出现能和她亡命天涯,可她后来懂了,从生下来的岁月,她就不曾踏出过三千春水的破院子,会的不过是唱话本和读张爱玲,又怎会有谁一腔赤城爱她残破的身和心呢,“给自己攒一笔去歌乐山的钱吗?”


花宝哼着歌,是一首他们儿时学过的童谣,严西记不太清歌词了,只知道是寸草不生,颠沛流离的古调,几多凄凉,几多苦涩,听得严西痛的几乎发疯,心脏空了个血淋淋的洞,她越唱越疯狂,从病床上跳下来在赤脚在地板上起舞,惨淡眸中洋溢着痴嗔,似要化作蝴蝶胼胝,欣欣然承受霏霏的甘露。


花宝抬起头,傲然仰视着歌乐山下浩渺的烟波,如同傲视凌辱她的命运,她是那样昂扬,从不曾低下纤细的脖颈,总是所向披靡,总是攻无不克。


然后,她头也不回的跳了下去。


只有她甜吻一样的声音碎在风里。


“没关系的,严西,我不恨你。”


“我和妈妈,我们都爱你。”


花宝如同泡进了冰泉一样的雾中,却仍有烈火燃烧。


“花宝!”


严西声嘶力竭,大半个身子飞出窗外,花宝最后一缕衣角从她的手中擦过,刘耀文死死抱住她,声音是少有的慌张,“严西,你看看我严西。”严西无法回答,几近于无声的嚎啕,她此刻只想逃离这弥漫着腐烂后潮湿瘟蕴的世界,让泪水彻彻底底漫过她的头顶,溺死,溺死。


“再也没有花宝了。”


“这世间又少了一个人爱我。”


刘耀文重重擦过严西要流干一整个大西洋的眼睛,捧着他的脸颊将那些微咸的泪水一一吻掉,他要严西满是水汽的眼对着他。



“不会的,我来爱你。”


“我一定为你造一座无泪之城。”





04


前线频频传来战败的消息,中央要求刘耀文北上了。


花宝没了以后,我第一次去到严西的院子,准确的说是刘耀文的,她搬出了三千春水,和刘耀文一起住在了一间小巧的木板房里,装修的清丽,仿佛离了衰败的三千春水,严西也焕发了新生,碧绿的栀子花枝,花苞开的鲜艳。檐上是槐木的“地久天长”,严西说那是刘耀文攥着她的手写下的。


严西在屋里,我走进去她也没有惊觉,歪倒在床上,着的仍是那件刘耀文喜欢的青丝夹袄。可她的头发凌乱了,嘈杂像是门外不曾修剪的栀子花枝子,生硬的挺立着,我把她轻轻揽入怀里,如同儿时那样,严西罕见的没有推开我,大抵是刘耀文的离去让她对着一切都敛了锋芒,屋外卡车的铁链声偶尔呼啸而过,往西边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了,而刘耀文他们却要逆着人流北上,那些门外的人时而嘈杂时而痛哭这告别,好不慌乱。


严西轻轻拉着了我的手,“没关系的妈妈,作他的女人,我就准备好了心狠看着他死在我前面,我懂得他们就是铁鸟,时而去东,时而向西,我要狠得下心肠来,我若是怕了,就是伤他的心,我也不用他为我建无泪之城,严西是最坚强的姑娘,掉不下一滴眼泪。”


“他送了我一本张爱玲。”


“他还说,等他回来,就接我到北平去,成亲。”


我把三千春水当了出去,抗日战争打得火热,我和严西响应了全民族战线的号召,去空军基地做了后勤,严西不擦胭脂了,没日没夜熬制的药草熏红了她的眼睛,她时常偷偷躲在被子里跟我说,“妈妈,我觉得我老了,老的身和心都疲惫了。”分明她才二十六岁,分明走出去大家都真心或假意称赞她的美,爱一个人太痛苦了,纵使多情如严西,也要在日日夜夜饱受相思的磨折。


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她,连包扎的伤口,都说比别人好看。严西红了脸又红了眼,“我的男人是你们的战友,我也希望有人能这么对他。”士兵们戏称她叫小军嫂,安慰她战争总会过去,大家都会平安的回家去,可空军基地越来越冷清,待在防空洞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,严西也不再相信这些阿Q精神的话了。唯有每天地面上来的消息能让她眼前一亮,而旋即很快又暗淡,北平的消息是送不到这儿来的。



严西一天比一天沉默了。



最近的一次,是讲北平的大部队南迁到江苏了,领导专门特批士兵们同家里报平安,一群人围在安置所的棚子里,听着刺啦啦的电流,头顶是咆哮着的硝烟和火星,隆隆的震的头皮发麻。


严西和我说,他们一共讲了三句话。


“我想你。”


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

“战争过去我们就成亲。”





05




1943到1945年胜利的春天,回望起来不过是短短两载,是硝烟漫天的战火,呼啸而过的战斗机,和胜利的消息传来不知道哪个战壕里燃起的烟花。严西坐在战壕里望着天,私心想若是刘耀文经过,能不能一眼望得到她,大概是不能够吧,他飞的那么那么高,而她又那么渺小。


彼时刘耀文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来过电话了,总部传来的消息是他又打了胜仗,成了营里最年轻的指挥官。胜利和刘耀文的信来的一样猝不及防,45年暮秋,北平签署了投降和议,抗战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,举国欢庆,嘉陵江岸放起了烟花,大朵大朵的吞噬掉整个老重庆的夜,严西在一片喧嚣声中拆开了那遥远的家书。


“别再爱我了,司令要我娶他的女儿,严西,我不回去重庆了。”


严西被沉默吞噬掉了。我疑心她在那时就已经死掉了。


严西走远了,隐匿在烟花照不到的山丘,喜庆的喧闹声几乎吞溢出了整个世界,严西坐在山丘上,任凭灰尘布满了她的新霓裳裙,不知怎的,她忽然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,饱满的泪珠挂在她的睫上,她忘记了眨眼,刹那间,世界在她眼里失了色彩,泪光折射的烟花滑稽的扭曲着,如烟的往事走马灯一样的晃,她怎么,怎么会忘记,无泪之城本就是悖论,这世界唯有不爱一个人,才不会为他掉一地泪。


“妈妈,”严西唤我,“从他走的那天起,我就做好了一百种了好收他尸骨的打算,我想,至少我还能望得到那捧灰,可到头来,我连他的尸骨也收不到了。”


“我要有比这更千倍万倍的勇气去忘掉他。”


“可妈妈,我不想忘了他,我想爱他。”



严西同我话别,她摇摇晃晃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。她好似一阵风,晃得一下就要消逝在烟火里了。



那一夜严西想了很多很多,妈妈,花宝,甚至是阿也,芙蓉,想三千春水里那些走马灯一样的日子,想花宝是如何坦然的死,如何大度的爱她,可她独独无法去回忆她和刘耀文是如何的相爱,她不能回想,哪怕一点点,那些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要成了真再要了她的命,屠了她的百岁无忧。


刘耀文走的洒脱。


所以她也大度。


她也赤诚。


她在天亮烧掉了那封苦等已久的信。


“没关系的,我不恨你。”


“我和从前一样,我永远爱你。”




火是从城南烧起来的,歌乐山脚下的浓烟,我隔着近乎一整个老重庆的山水,嗅到了三千春水里那呛人的烟,噼里啪啦烧断的房梁掉落下来似生生砸断了我的脊梁,我跌落在地上,我想我也没有那么爱或许,否则我应该死死拽住经过我的行人,低声下气求他们告诉我,哪怕他们把我当成乞丐一脚踹开,我也该跪着爬回他们的脚下,“求求你们告诉我,着火的到底是哪。”昏昏沉沉沉沉昏昏,一切仿佛如同海浪拍打到暗礁,醉了又碎了,从今往后所有的苦难都要我一人承受。


在爱里,谁先疯魔,谁就将疯魔,永不成活。


从前我不懂话本里这些矫情的念白,如今我全懂了,严西成全了她要死要活的爱情,我懂她,她才不是胆小鬼,她只是太爱刘耀文了,爱到不能忍受她对他的爱意有任何削减,她愿他幸福,哪怕她自此悲寂孤苦,她成了爱里的疯魔,被判处生生世世不得超脱。


严西烧掉了我39年就想毁掉的梦,我看得见,她在大火里起舞,唱着胡笳十八拍凄凉的调子,她或许依旧不会掉一滴泪,不然火怎会烧的这样旺,她或许一张一张撕碎了那本张爱玲,连同她对刘耀文惊天动地的爱一同烬在了火里,她到地底下去和花宝团圆了,留我一个人对着残破的老重庆流浪,从今往后所有的苦难都要我一人承受。


可怜的严西。


可恨的严西。


往后我唯有行尸走肉潦草了余生,才能偿还对她们眼泪和思念。


而后我因做了夜总会的老鸨锒铛入狱,冰冷,硬,失了温度,这里日子很苦,做不好功就要挨狱警的骂,我却没由来的轻松,终于有个地方能让我安静的回想你们,再没有肮脏的纷扰。严西,花宝,芙蓉,阿也,我晓得你们怨我,不得善终,我在每一个凌晨祈祷,拜托,来看看妈妈吧,妈妈永远爱你。


那是严西离开后的第三个春天,我在狱中接到了一封来自北平的信,信口花白,似有了年岁的黄渍,接过信封,手指在发颤,不知怎的我的心头蓦然翻涌着,呼之欲出的,紧张到几乎纯白的酸涩,是它是它,它要来了。


那个红色的大印上一次,我在烧掉严西的火海里见过它。


北平空军指挥部。


被修剪的顿圆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滑稽的月牙,我握着信纸的指尖泛白,白纸黑字模糊了我的双眼,昏昏沉沉晨晨昏昏,一切模糊又清晰开来,黑色的蝴蝶从我四分五裂的骨骼里破茧,到头来,所有的苦难都要我一人承受。


“展信佳,

妈妈,我学着严西这样叫您,等您收到这封信了,大概我已经成了北平的一捧黄土,好多遗憾我没能和我的兄弟们一起死在天上,这是我入院的第三天,弹片穿过了我的脊梁,我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。医生说,我还能再活三个月。妈妈请你不要告诉严西,我骗她说我去结婚了,我不想让她念着我,不想让她掉眼泪,我答应过她的,要为她建一座无泪之城,就让她恨我,我的严西是最坚强的姑娘,她会好好活在白天里。妈妈,信封里的钱是攒下给严西的赎身的,让她做最自由的姑娘,最后最后,能不能请求您,在她熟睡的时候,再悄悄告诉她,我好爱好爱她,我没有要骗她,下辈子,下辈子我一定给她建一座无泪之城。”


信封里零当掉出的钱币,落在刘耀文的死亡证明上,最难过的无非于英雄迟暮,灰白的落了尘土的相片,可他分明依旧那样年轻,那样鲜活,意气风发,如同我初次见到他那样,可如今,连刘耀文也成了往事里的一杯黄土,为这悲哀加砖添瓦,而他的严西,我可怜的严西,早就随着三千春水燃成了春光里的灰。


我再也落不下一滴眼泪,早在严西燃了三千春水的那个干冷的凌晨,我就流光了我这辈子所有的泪水,彼时我终于明白,属于我们的老重庆终究还是落了幕,我是被时间遗忘下的人,他们都留在光辉岁月里,只有我一个望着那些熠熠的日子变成了沙城,我第一次惊觉长命百岁是如此痛苦,无泪之欢历历在目,而如今狱中冰冷,唯有把刘耀文的信件揽入怀中,才不至于死于春寒料峭。


要我怎能如此坦然如此赤诚去面对这衰败,我的灵魂恍然间回到了1937那个向死而生的春天,芙蓉和阿也在一旁吃暗醋,花宝笑得快乐,刘耀文又开始唱起了胡笳十八拍,他握着严西的手,“我一定为你造一座无泪之城。”而刹那间天崩地裂,无尽的黄沙蔓延,吞噬掉了整个三千春水,老重庆也死在了黄沙里,我望着他们在时间里生了锈落了灰,声嘶力竭,冷汗布满了我的全身,却永永远远也触摸不到了。


阖了双眼,一颗混浊的泪淌下。


愿梦里有无泪之城。


*新年快乐!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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